• 我(们)是如何去gay吧的

    对于没到过gay吧的多数人来说,gay吧可以唤起什么想象?异乎寻常的空间,基本上被欢乐的气味所充盈?很多妄想容易发生:随意的搭讪、召之即来的抚摸、任性的蹦跶、没偏见的交流、同类的狂喜……

    打住吧。

    让我痛心地跟你明说:上述种种欢喜澎湃的局面,不是gay吧所可以许诺的。

    实际上,那类场所可能非但不欢喜、不轻松,反而比其他日常场所更为苦涩、更加耗费精神(而非耗费体力)。去往gay吧的部分人,带去的是沉痛的、闭合起来的身心。

    Gay吧本身不会疏通什么、击穿什么,但它可能会放大一些本已有之的不安,也把一些愿望移除——设想一下,在日常生活里得不到的,到了gay吧依然一无所获,此时未免有种身心抵达死胡同的不愉悦吧?

    当然,一切因人而异。场所本身,没有魔法。它不会把灰姑娘的南瓜变成豪华马车,也不会把灰头土脸的家伙变得神采奕奕。

    但不一样的场所会提供一些气氛,如果人的身心可以如同水流或者某种气态的东西,那么不一样的场所就会将人暂时改变。但是,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是李小龙那般——他具有Be Water的功夫,一般人没有。一般人是硬邦邦的,不太能够和场所混溶、较为难以和周遭世界和光同尘。

    *

    萨尔曼·图尔 (Salman Toor)是这几年里变得很成功的男同志画家。他描绘过一些一些走进gay吧的场面。比如在本文顶端的那幅。

    那幅绿油油的油画。

    绿色是萨尔曼·图尔最爱凸显的颜色。乍一看,这太有个性,也比较不合理(因此变得浪漫,也变得具有善意——绿色几乎是生机盎然的颜色,除非它出现在中国人的帽子上)。而在现实世界里,以绿色作为氛围色的gay吧恐怕很少吧?多数gay吧要么是彩虹色的(一团糊涂的、难辨识的颜色、层层加码的颜色);要么是黑色的(里面会点染着各种手机的白光,DJ的设备也会忽闪忽闪,甚至会出现一些掠过你的面孔的激光束。当你的面孔被局部点亮时,人们可能会避免分辨你的美丑)。

    不过不要忘掉,绿色也会和以植物为原材料的药物相联系,比如和大麻联系在一块儿。或许那种联系也是不错的、具有救赎之意味的。

    萨尔曼·图尔对gay吧的表现虽不可以说是灿烂的,但至少不是晦暗的。

    观看前面的那幅画,可以看见居于中心位置的人物几乎是白色的——显得无辜、天真、不带坏表情。

    这位白衣青年不会给你败兴的感觉吧,虽然他不是十足的帅哥。坦白说,他有着平庸的样子,眼珠子尤其如此,如同呆呆的儿童画出的卡通那般,就是两个圆圆的黑点——有点水润,不会翻白眼——这让他显得更加如同一个赤子。

    跟随白衣男人的眼光,你的眼珠子会朝向画面的右下角偏转,这时候就意识到一种目光之间的交流,或者闪避。让我问一问:你以为戴着紫色头巾男人是否看见了白衣男,两者的目光会否为彼此停顿?

    更多的目光,不会在更多人的身上停顿很久。

    画面的左上角,四个男人瞅着手机屏幕;往下,戴着花的人物(未必是个女人)正把双目望向画面之外的地方,此人似乎停止了目光的游戏,变得安定,或者变得失望;右下角,显得有点不单纯的男人露出斜睨的样子,这是一种有压力的姿态——他的眼珠子露出一点点弧度,和白衣男的眼睛浑然不同 。

    总体上,画中人是体面的都市人,一个个都不太焦急,似乎不要想要原地蹦跶,不太想张牙舞爪,不太见得出多少生猛的体态——除开一个画面左下部分的、面目含糊不似人类(而有点朝着野兽的方向演变)的人物。

    整个画面营造出温情脉脉的基调,像是一个轰趴的现场,而不是gay吧。

    好吧,大概我弄错了,这根本就是一个派对,而不是gay吧。

    那么gay吧更可能露出何种样貌、制造什么气氛?

    前一周的夜里,认识不多时的、土生土长的上海朋友陪我去gay吧——也许是互相陪同。

    我们不可以迈着大步堂而皇之地入场,而是需要在门口站好,操作一番手机。我们找出微信小程序,在里面填入身份信息(可以伪造一些,比如年龄之类,但手机号码不可以乱填,否则收不到验证码)。操作完成后, 还需要付一笔钱。

    当夜入场费是:每人100元。朋友为我购买了门票。在操作手机和购买门票方面,这位朋友都没啥难处,因为他在IBM公司上班。

    这个过程里,眼前的gay吧已经具有了两种不明朗的性质了:1)它完全是商业场所,比星巴克之类的地方,更加商业、更加绝情、更加不仁慈——不给钱完全不给进;2)你的身份信息被大数据拿走了,当然也可以被警务系统捕捉——如果某个警察叔叔想要找你的话。

    门口站着两位面色冷淡的少女,她们负责检查手机,确认你是否缴费,并且给你带上一个紧紧箍住手腕的手环。有了这个拆下来必然断裂的手环,你就可以在那个单一的夜晚二度入场了。

    少女正对着的区域,被行话称为「playground」,没钱进场又十分想要感受夜生活的家伙们,可以逗留在这个让人心烦意乱的、促狭的「操场」中。

    而少女身后,是比外面更加黑暗一点的过道。该区域也有个专门的名字,但我不晓得那个术语,容我继续称呼其为「过道」吧。

    在那个过道里,电子音乐已经显得轰轰烈烈,但还不至于劫夺耳朵的全部功能。在过道中,人们依然可以对话,只是需要贴住耳朵哇啦哇啦喊叫才可以。接下来穿过帘幕,进入下一个区域——主要的区域。一进去,耳朵不听使唤,搞得地板墙壁都发生共鸣的电子音乐让耳道过载。不舒服的感觉马上产生。

    让我说得郑重一点:不舒服。

    不过你可以快速调整,以适应高音量。你所具备的调整能力,也许会让你自己吃惊。原本似乎要冲垮耳膜的声浪,被你的意志力和决心削弱、阻挡了不少。你变得可以忍耐它们了。至少,你不会面露苦楚。

    记住:在gay吧,你不应该面露苦楚。尤其是在看起来没有温馨感可言的,大都市的大gay吧。

    我不知道这间电音酒吧究竟有多大,因为我不可以在里面自然而然地走来走去, 每一步,都被很多具人体阻挡。你或许会以为,这是彼此触摸的良机。并非,这里和外部世界一样,有不少规范和礼仪。

    其中的一条如下:假如你自己不是帅哥的话,最好老实点。另外一条也可以说穿:实际上,大家都不会彼此搭理,纵然你是帅哥的话,也不会被优待多少。

    也就是说,该gay吧本质上是一个培植更多「自我意识」地方,而不是让大家发生身心接触的地方。

    我看见一些形象不错的人,和我一样呆呆站着。我的朋友也呆呆站着。

    此间,几位负责清洁工作的女人会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走来走去,她们具有一系列类似老年猫咪的特质,就是:绝对不会蹭在你的身体上+非常灵巧+不喜欢肮脏的东西+不想理解人类的怪行为。

    呆呆站着几分钟后,我们分别移动几步,努力不碰到任何人体。在这个过程中,展开对话是高难度的行为,类似两个太空人在没空气的地方大眼瞪小眼——电子音乐的声音凌驾在一切之上。

    电子音乐是那个空间的高墙。

    我的朋友戴着苹果手表,所以理论上,我可以用微信向就在身边的他发信息,而他的手表会振动,提示他读取我的意思。

    我的朋友对电子音乐有点喜欢,他可以说出一些音乐的类型,并微微地随着音乐摆动身体。许多凑近DJ的人——我根本望不见那个埋头苦干的DJ——会跟随一些节奏明快的音乐挥手和弹跳。我的朋友说,这里面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身体姿态,并说有些音乐团体会为同志编排易于学习的舞蹈动作,比如一个韩国女团。

    朋友的话,当然都是在离开酒吧(夜店)后才说的。我思索着他的话,对于gay会看韩国女团一事感到费解。

    我们差不多在十一点半进去,到了零点二十分,就撤离了。我完全没有意犹未尽的感觉,朋友似乎也满足了。只是他对酒保的服务表示不满:酒保只给了他一杯寻常可乐,而不是加了伏特加的可乐。

    每位付钱入场的来客可问酒保要一杯简单饮料。我完全不知道我喝到了什么,酒保不帅,好像是一个程序员。

    出场后的朋友摘下耳珠,那是为了去夜店而专门佩戴的,是类似大号珍珠一般的、哑光的物件。朋友把单只耳珠放回收纳匣子,里面还有另外一枚一模一样的珠子。收纳匣子又被放回手持电脑包。包内的电脑是这位在IBM工作的朋友的武器,或者说生产工具。

    他会在空暇时间取出电脑操作一番,让满坑满谷的代码变得更加无边无际。这些白色的字符串在黑底的界面上显得气势恢宏,它们设定了我们的意识的某些边界。

    在我们这个时代,程序员的电脑一点儿也不迷人。在过去,带着弓箭或者榔头的男人,也许会因为他们的物品,而变得更有魅力吧?

    那一晚,我带着话筒和录音机。那些东西,也不是加分的东西吧?以后会用它们访问一下出入gay吧的人吧。

    「我感觉我们没有去gay吧,而只是去了一个电子音乐夜店。」我对朋友说。

    「不,那就是一种gay吧,真正的电子音乐酒吧另有一些气氛,比如不会在零点以后播放口水歌曲。在柏林,一些真正的电子音乐酒吧已经进入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』的『世界文化遗产名录』了……话说回来,下一回,我们可以去其他类型的酒吧。」朋友说。

    那么,其他类型的gay吧会否具有其他状态呢?在介绍其他gay吧的可能性之前,让我先来描述一下前述电音夜场的位置——你或许对此好奇。

    它位于上海市黄浦区的复兴公园。在那间夜店的楼上和楼下,分别还有其他酒吧——据说是直人的电音酒吧。

    再来看看萨尔曼·图尔的油画。他不会画在电子音乐酒吧里的男人们。他的画面中,疏离感和交流感孰轻孰重呢?也许是后者,虽然下面这张看上去也不无孤单的意思。

    Salman Toor好像住在纽约,比我大五岁,会用粗和短的线,创造郁郁葱葱的区块,显示同志间的社交——加入或者形成社群的倾向,以及在此趋势之下的犹疑——归根结蒂,我们也许并不相连相系。

    在柔和明亮的界面里,有种锐利的、光滑的、具备胁迫力的东西。

    当然,那东西是手机。

    *

    你会看见它,因为它必定会被目光抓住,也必然会去截获目光。在这翡翠色的世界里,手机之光,绽放变调的绿意,捎带着黄绵绵的东西——生机好像被它聚敛着,同时又被它随意地射出去,射在看它的人的脸上。

    我们的脸上,有没有出现投影?

    这幅画,名为Bar Boy,吧男。我伸出手指,点点人数——十七——要是没有晃眼的话。

    有人在搂抱,有人在睡觉,有人在做性交前的社交,有人单纯只是在那里——又或许,根本不在那里。所谓“生活在别处”,这短语,已经变得很油腻。

    我的手机上没有新讯息,所以我才有空闲继续打字造句。

    *

    见到上面那幅画,脑内浮现已经不复存在的,上海最早的gay bar。

    在那里,我与一位“一直在看手机的男孩”有了一场对话。我与他,分别只说了两句话。我不会忘掉那场谈话。因为它很迟缓,又很惊心。

    上海最早的gay bar是间小小的、街角的酒吧,位于淮海西路和天平路的交叉口。

    眼下,你如果走到那个路口,肯定会看见许多青年男女,他们会仰着头,瞅着近处,露出痴呆的样子……与此同时,他们会调节手机的角度,试图捕捉阳光和阴影,想要摄下淮海西路上的一幢老房子。

    该房子成为“网红”了——你从一个角度望向那幢房子,会觉得它有点瘪塌塌的,像蘸上了稀薄巧克力酱和过期蜂蜜的、烤得太久的华夫饼……

    它叫“武康大楼”,是历史保护建筑,不会被轻易挪开了。

    与许多老建筑一样,在它内部,一定住着杂七杂八的人家,内中既有很多光鲜的东西,也有许多龌龊的物和人。而路人们,不会留意事物的内部。

    眼不见为净,这是城市的规则之一……。如果你在魔都生活,那你或许已经多次路过上海最早的gay bar,但对它的内部,则无从了解。

    *

    那间gay bar的门和窗户皆不透明。你进去后,会被红色环绕,不是血红,但确实是蛮惨的那种红——那是一种和周遭世界很不一样的氛围,有人喜欢,我不喜欢……

    你不会被那种红色环绕,因为它已经关张了。

    那酒吧在1995年开张,在2020年前消失了。它所在的位置,一度变成一个黑窟窿,后来,又变成了一间平淡无奇的、敞开式的、卖烧酒的酒吧,我曾朝内瞅一眼,发现酒保不帅,但硬生生穿着西装……现在不知道是否又换了东家,也许已经变成了一爿面包店或者咖啡店——魔都的咖啡店实在是多得有点过分啊。

    在gay bar里,没人会穿着西装喝烧酒,至少会把外套脱下来。

    Eddy’s bar,这是上海最早的gay bar的大名。听上去很平平淡淡:艾德的吧,老板叫艾德。

    老板确实叫Eddy,是个有肌肉的男人,肌肉偏死——就是说,是狠狠练出来的,而不是靠着其他活动而自然产生的。

    他曾把胳膊放在我的胳膊上,说了两声话,并爆发一阵怪笑——那是和新客人的寒暄,并加以某则观测。

    半分钟后,Eddy的观测结束了,认为我没什么可观,就旋转着消失了……我去过Eddy’s bar五次,只见过他半分钟。

    他是旋转着消失的,不知道为什么,我会用这样的说法——旋转着……

    Eddy的本意是:(水、风、烟)起涡旋。

    酒吧老板试图吸收什么?他以什么样的方式旋转?

    他在淮海西路和天平路的交叉口一待就是十几年啊,他所在的那个位置,有没有升起涡旋?

    那边的涡旋,没有把我一股脑儿吸进去过。这未必是好事。

    *

    那一次,我进入Eddy’s bar,胖胖的侍者上前打招呼,声音清脆。

    他是那种始终在笑的人,如同卡通片里面的小熊——始终捧着蜜罐,且不会遵守经济学里的“边际效益递减”的铁律。

    有些人的表情会凝结在某种局势里。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一点,就请打开电视,去看看黄金时段的新闻——你会看见:一些干部的脸一直不动弹;他们的表情是死的。

    那位侍者的表情几乎是死的——一直在笑——无波纹的笑——没有涡旋……

    至于酒保,就是大号的“小熊”。

    酒保们有浓一些的眉毛,和很清澈的大眼睛。但在惨兮兮的红光里,再可爱的东西都会放射出嗜血的射线。

    两个酒保长得差不多,都是“食肉的小熊”——暂时吃饱喝足,所以露出了没心没肺的姿态。一般而言,他们不会笑。

    他们非常快捷地做酒,钞票随之进入抽屉。

    我去Eddy’s bar的时候,还需要付现金。一瓶小啤酒的售价是:三十。

    总共,我大概花了一百多块。几年间,去几次,才花了这么点,我觉得有点懊恼……

    *

    前半夜,在吧内,大家看着手机,偷偷看看彼此,接着继续看手机。场景比你想象的无聊得多。

    到了夜色最浓的时候,像是Salman Toor的画作中的情态可能会出现吧,但那时候,我肯定不在场……

    吧内的声音很大。人声听不清,音乐总是非常无聊的那种:节奏和心跳的秩序相互抵牾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必须要那样。

    你若呆在那里,首先会耳鸣,而不是肾虚。

    *

    看到那个男孩的时候,他在看手机。露出一种时不时试图抬头,但又始终没有抬头的样子。

    他在我的旁边。

    我问:是第一来吗?(第一次来的,其实是我。)

    他说:不是,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年。

    我感到一种闷压,问:十年前,这里不一样吗?

    他说:一样。但是,那时候,大家不是全部都在看手机。

    就是这样,说完后,酒吧里男孩消失了——也许,他比那时候的我的要大,但肯定比现在的我的要小?

    有些人会消失,不是“旋转着消失”,而是呼哧一下,就没了。

    在手机里,也看不见他们。

    第二次去那间酒吧的时候,我又看见了他。他仍然在看手机……

    我们为什么去gay吧?

    如果我们可以去另外一些场所——具有一定开放度、甚至公共感,同时又具备亲密度的场所。那样的场所,就像是下面这张萨尔曼·图尔 (Salman Toor)的油画那样:适合轰趴,也适合「余兴派对」的场所;不用付钱就可以出入的场所;不喧闹的,但也不安静的,可以建立接触点的场所。

    凝视这张画,会感到它的构图是似曾相识的,一些人物的姿态和描绘宗教场面的、古老油画里的相亲相近。这是一幅制造了安慰感的画。

    如果我在画面里面 ,就会是凝望空酒杯的那位。

    存在着很多温柔的场所, 温柔中也有凶猛的信息。

    在上海的夜里, 那样的场所不见得很少,但我发现不了太多。

    现在,从复兴公园到近旁的淮海路,再到与淮海路平行的长乐路,会有一些显然对部分同志持友善态度的小酒馆。但是,只是对「部分」同志——对敢于进入其间的、有自信的、可以为一杯薄酒挥洒很多钞票的同志;或者忘掉了自己的样子,因此不显出焦虑感的同志。

    也有很多人是无信心的,也是焦虑的。有些地方,应该可以容纳那些涣散的信心,也包容那些焦虑吧?

    *

    在台湾作家郭强生的小说《断代》里,开篇部分即描述了一间日渐失去存在感的老派gay吧。吧内有台卡拉OK机。一些对友谊的分寸拿捏不准的人,或者对爱情尚有意向的人,可以借着演唱歌曲,来释放一点点心意吧。

    随着代际转换,新一波的年轻人已经不想进入那类地方了。大家贪图的是更为官能化的释放吧?

    *

    多年前,在北京的三里屯,我曾跟随一位长得有点如同「小型海豹」的朋友去gay吧。

    那位朋友据说是做电子音乐的,曾与一位也做电子音乐的直男伙伴混在一起。当时是最后一次见面,后来据说他得了什么身体和心理兼而有之的病,无法出门, 更加像是「海豹」。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,他从我的微信联系人里消失了。

    北京那种地方,比上海其实更加紊乱。在那里,人的「身份」和人与人的「关系」大概要比上海的更具动感。上海是很冷酷的,目的性太烈;而在北京,至少可以随时号召别人出来,叫不到这个就叫那个,不用心怀目的。

    当时,这位模样和「小型海豹」贴近的朋友还喊来了一位伙伴,是个在「豆瓣公司」里上班、做市场营销的朋友。那位「豆瓣员工」留了一点儿胡茬,手持一盒新买的彩色铅笔,露出温柔的神色。

    进入gay吧前,要穿过一些遍布夜排档的区域,这场面在上海越来越罕见了——路边摊贩无法成群结队。大家坐下来吃烧烤,撸串,露出要么专心致志,要么心花怒放的样子。而我们三人直奔一幢其貌不扬的小楼,走上乌七八糟历史悠久的楼梯,进入一个具有美式感觉,也有中国北方之气韵的酒吧。

    里面的男人们有在玩扑克的,有在玩骰子的。后者居多,大家一边投掷一边嗷嗷叫,一边抽烟。场景是有点混乱,乃至有点邋遢,但却比上海的一些场所来得亲切、具有宽容度。

    服务生非常帅;不是会让很多人顷刻间动弹不得的那种帅;但有邻家感,像是中学时代的好看的同学;完全是北方人的口音,说话时主动贴近你,绝对不拖泥带水,动作冷静且友善。

    我记得当天我们坐下来后,基本没吃没喝,只是听在豆瓣上班的那位介绍了一番豆瓣的动向。

    那位朋友说:豆瓣要做一些吸引同志的营销活动,开创「粉红经济」。

    当时,还是「经济气候」比较热烈的时代吧,各类创投搞得局内人天天热血激昂的样子。

    一段时间后,豆瓣有没有搞出「粉红经济」我是不得而知,只知道那位做营销的跳出来创业了,做了一个「男士生活用品网店」,目标消费者是同志。在一段时间里,这位创业者推出了很多所谓男性同志的标准配置,以及进阶配置——各种穿搭、各种护肤品、各种避孕套。

    而我这个同志,似乎对任何配置都不感兴趣。这一点,让那位做营销的很诧异。他好像觉得我是一个假人。

    人和场所,都被规范到一些模式里——这其实蛮无聊的,也让人很焦虑。

    *

    是否又有离题?我只是不免想到北京酒吧的松弛氛围。我们可以有各式各样的同志酒吧,或者把「酒字」取走也行。

    今年春节前,一位上海朋友去香港游玩,进入那边的同志俱乐部,据说是个结构复杂的、逼仄的小黑屋,也许带有洗澡的功能吧。但进入之前,多数顾客都洗好了;出来后,多数顾客还要再洗一回吧。

    入场费用是人民币两百五十元出头——好像不是特别明智的定价?

    进入那种地方后,当然可以胡来。我的那位朋友有没有胡作非为呢?显然多少做了一点什么,具体也不能描述吧。(请注意,此处「我的那位朋友」百分百不是指「我本人」,切莫胡思乱想。)

    这些香港的「俱乐部」算是一种类型的gay吧。在内地,它们大概很难光明正大地进入「景点指南」。

    *

    我去过的较为别致的gay bar是一间「拉拉吧」。当时我住在上海市区,附近的小区里挂出一个牌子,上面画了一些我不认识的纹理,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店,就在某个午后走进去探索了。

   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房间,面积比我预想的大太多。

    我看见一群女人围坐在一起,在聊天,没有任何人露出欢迎我的样子。房间里没有服务员,也不卖任何饮品。我感到气氛很古怪。女人们里的几位,显得很像是男人。

    有一个「刺猬头」的女人好像被小群体排斥了,她坐在圈子外面。看见我进入时,她一脸愤怒,但怒容马上就消失了。接下来,「刺猬头」也压根儿没看我,而是走到离开小圈子更加远一点的地方,也开始聊天——对着手机聊天。

    我马上听出名堂:「刺猬头」在抱怨爱情,抱怨一个欺负她的女人。

    这间「拉拉bar」,或者说「蕾丝吧」给我的印象和为男人们准备的gay bar很不一样:它的门是完全敞开的;里面都是光线;墙壁是白色的——类似办公室;大家都在说话,甚至可以说,是在谈心;大家的身体几乎保持不动;房间角落里有许多盆栽……

    如果让拉拉为男同志设计场所和规则,再让男同志为拉拉设计场所和规则的话,会发生什么呢?大同世界是妄想。

    *

    不同的人,要不同的亲切感,这是困难所在,会导致失望。

    你是如何去gay吧的?

  • 明天又有四千念

    醒来后到睡着前,你这个人类,会有多少念想呢?

    据说有心理学家派发计数器让人频频按动,硬生生得到累计数字(心理学家一定也混入一些推测和妄想),得出:一个成人,一天下来平均要有四千个上下的念头。

    这四千念头,乱七八糟地在脑部上上下下,推来推去,形成话语,或者类似话语一般的小巧声音——内心小人发出的嗡嗡或者嘟嘟……也会变成图画一样东西——营造白日梦。

    白日梦,往往好过内心对话——除非你是那种不怎么会写作的作家——依靠内心对话来拓展文路的方式,在我看来不是健朗的方式,容易令人烦恼。

    多数念想像白驹过隙,不知吉祥与否、善良与否,就已经灭去;部分会周旋起来,还会盘踞。那些来回的思虑如果滋生太多,就像丝丝缕缕一样,把你裹住,那时候你会迟钝,或者焦虑。摆脱不掉的东西多了点,往往会生成一些恨——深深的恨。

    有时候,四千来个念想中大多数居然浑然相似,这样就更为焦虑,甚至可以说是出现了「强迫观念」。(obsessive idea:反复进入头脑中的不需要的或闯入性的想法、怀疑、表象或冲动,它往往跟患者的想法、价值观相反,患者想要制止,却又无能为力,因此它的出现令人痛苦、矛盾和焦虑不安。)

    念想太多了。很恨多数想法——尤其是那些不死的想法!

    如果能像拈花一样,轻巧地弄死它们就好了,弄死的时候,自己就会笑一下,类似老和尚或者小佛陀——但是谁会惊喜于那道笑容,并授予你一个记号?或者,把它们移动到更加合适的、安全的区域和格子里,凑成一种如同百宝匣、珍宝架一样的「心灵装置」——整体蔚然壮观、局部精细微妙、无穷无尽、会延展到你死时。在你的肉体成灰前,那个「心灵机制」会率先自燃吗?(比如说,在你死亡的前后,你的纸质笔记本——类似「杂念的托管站」——会被焚烧殆尽吧——多数人对死人的私人物品都极其狠心呢!)

    如是那样——把念想拈掉,或者分类保存,就很美,很好吗?当自己瞪视那些死去活来的念头,瞅来瞅去;并将它们取下来摩挲,甚至让蛮多不可媾和的念头,狠狠地结合起来,插入拔出它们,在自我的内部变造出异形——发挥创意,盘活心灵——那么做,一直做下去,也是没劲的。

    做多了会倦怠、疲劳、抑郁——不可以总是自己做——DIY是有限的。有些事情,无法DIY。所谓conscious(意识到自我)恐怕是虚情假意的词语,当意识到自己的时候,就需要靠别的东西——外面的东西——来投射出一道影子、一种救路、一类不认识但却可以欣赏的纹理。

    一些作家所作的,不是玩弄自己,而是和那影子、救路、纹理共处。那些作家,就与想要让生活显得宽松一些的我们一样,不很聪明,也不很刁蛮和狡狯。那些作家比较可爱?我想变成那样的人,也许那样就会得到爱。

    自我需要被成全,就需要外面的东西,哪怕是外面那些看似毫不友善的,或者完全不该珍重的东西——譬如无垠沙原,和一口烂井。即便是那些,也是需要的——需要广阔的空间来寄托绝望和豪壮,也需要一个无用的洞。

    当然,还需要外人——或者说是他者——最好不要是外星人一般的他者,但必须在好多要素上与自己有点差异,那样才有劲吧?因此我写好这些,就希望至少有人可以瞧瞧它们,不是瞧瞧我本人,而是瞧瞧那些影子、救路和纹理。

    写的时候,纷纷杂念也关闭了一点点。写完可以继续做一些白日梦,在脑内看见一些图象——好过自说自话。

  • 清明梦有限

    如果在梦中感到清醒的意识,就在梦里自问自答,激发安全的恐怖感,发出深深处的、不见光的疑点,得到不从外部来的回响。如此的,纯粹的孤绝,发生在肉体趋向于停摆的时间段——睡眠中,快速眼动时期——脑子里处理的是图画,不是句子。

    实感滤除的时期,空虚延展的时期。文字被推翻的时期。

    语言撤退,或者被推翻。

    那些时期,可以有「清醒梦」,「清醒梦」又叫「清明梦」(lucid dream)——在梦中控制自己做梦。

    写这行字时,到了廿四年的清明之后,樱花已飞旋太多,青春不再持续,万一见到镜子的话,十之六七会发现不灿烂的脸。

    这时候,其实没有学会处理一个「清明梦」。否则的话,可以自问自答、自己制造谜题和发现暗示——自己递送绞死自己的线索。

    在「清明梦」里,可以促成明朗的谋杀,就是说,让梦里的自己用很多危险的方式去逼近灭亡。或者,也能制造不存在的亲密体验吧?

    「清明梦大师」——如果存在这种大师——就会在梦中做爱、梦中命令外力赐死自己。

    「清明梦大师」从来不会写文章, 造句子,他们只是在涣散的图象中活着、或者死去活来、或者欲仙欲死。但我眼下能做的,是造句子。

    我慢慢地眨眼睛,慢慢地造句子。

  • 投下转来转去的影子

    春天变得残酷了,花瓣翻飞的样子我已看烦。许多感觉,是浪费。这个时期,没有翻开新的章节。

    不清不楚的意识,眼下继续变化成不正不斜的句子。它们出现在这里。

    这里或许是一个据点,让「自己」好像有迹可循。

    另外的几处据点,包括案头上以及背包里的纸质笔记本和散开来的活页纸。

    在那些介质里,墨水侵染纸面,一些痕迹以不见得永固的方式溢出。一些自我据此被放纵开来。

    面对许多将在未来烧掉的纸,日后的自己会感到生疏,或者讶异。

    而日后的自己也会被烧得几乎不存在——成为一团无用的毒气,和一点和别人的灰烬融合在一起的灰烬。

    当物质性的「自我」被烧掉的时候,什么人会说出亲密和平静的话语呢?

    *

    一定会被忘掉的语句,已经被写了又写,敲了又敲。是浪费吗?或者说,是周旋?

    在周旋中,失去的会跑回来。而失去一些自我,几乎是善意的事。

    我已经听见一种说法:self这个词,是个动词,却被当作名词,被拿来扣押着什么。

    在子虚乌有一般的位置上,有一些阴云在投下转来转去的影子,某些隔空的叠合,仿佛是一种偶遇,阴暗中有着孤独的感动,以及一些烦乱。

  • 在没有春天的太空

    是不是真有事故,在太空里,在故事的写法改变了地方,在波纹都不见了的场所?可曾有过几位宇航员,带着人性上天,互生厌烦,彼此怄气,甚至做出要打架的姿势?

    我见到「经济学人」上有篇报道,说NASA为未来的太空人设立了心理课,让他们既别吵架,也不要去搏斗。如果吵架,或者搏斗,人类就飞不到其他星球。

    也别去自杀——这点由我追加,好像NASA不想考量这一层次。

    当然是这样:在太空船的驾驶舱大打出手(躁动),或者不操作任何设备(抑郁),都不利于全人类的好奇心,都会引起成本巨大的不测。

    但如果去自杀呢?

    ——吞块金属,或把脑袋伸到窗户外——要是有扇窗户可以开启的话——这样就会死掉,器官卡住,窒息。于是人类的一点企图心就在茫茫宇宙里消失掉,这样就很悲壮了,也非常有人性。

    *

    据说在北国,丹麦辖下的格陵兰,到了冷天就让人活不下去,但千百年来仍然有人活了下来了。他们靠着海豹(食物和燃料和衣服),靠着冰块(建房子),也靠着其他人类同胞(彼此给与体温)。据说在极寒之季,自杀的人很少。在最最熬不过去的时候,人们想到的是:活下来。

    然而,在春季,格陵兰人的自杀率就陡增了。

    那块地方的春天,是非常生动的春天,和冬天完全不一样,冻住的都苏活,失踪三个月的阳光又照下来,这时候,更高比例的人,开始杀掉自己。而不是在寒冬。那些人,也许有话要说,但在格陵兰岛,人们不谈论自己。

    大家必须靠近,一同活,可没有关于自己的言语,只有关于生存的故事。

    无法说自己——任何情绪,任何抒情的意思,任何懊恼,任何不勇敢,任何爱恨,都冻结。不可以谈及,不可以摊开。

    如果说出自己的心事,而不是说出大家伙的故事,这个族群也许会早早败坏。因为在冬天,大家应该挨在一起、抱住彼此。

    可怕的是,大家希望抱住一个没有心思和心事的,不想死的人。这恰恰导致:更高比例的人在春季去死。